2016年1月4日 星期一

[小說] 魚

外頭風搜括著輕浮的物件,一股作氣結黨把平日掠不過的頭巾都掀翻了。她腳旁一個歪倒的金爐抵不過風的灌串,順水飄撞到她的腿腹,腳下三吋的高跟鞋鞋尖已觸水,紅鐵門的上緣斜打進幾絲雨滴正試探她的眼睫,手觸著門鎖,拍打鐵門的隆隆氣波順勢沿手而擴散到全身。即使如此,她拿著雨傘的一手抵住門,另一手還是按下解鎖,剎時水和風找到宣洩的出口,一股惱朝她討抱而來,彷彿他們是徹夜守候的情人,而她終於開了那扇門。

傘還沒撐開,正面已經濕了一半,她走出門口先撐開手中的紅傘,才轉身回拉已頂到牆緣的大門,這時她兩隻腳都已淪陷水中,挫敗感讓她奮力將門闔上,震動的幅度她懷疑自己三樓的住家魚缸也感受得到。

走在巷子,眼前盡是殘破,摧折的樹枝很自然的落在車頂上,彷彿是颱風天必備的裝飾,平時鮮有人坐的公園鞦韆也和落葉一起被盪高,原來風才是他最愛的玩伴。她維持好雨傘的姿勢順風走怕雨傘開花,反倒讓斜雨有機可趁,撲打她的右半邊,完全看不到在行走的人車,其實雨勢還好,比她上班時被隔壁鄰居澆花襲擊的力道都還溫柔,有些人的狂暴是明明已經說上許多次還會犯同樣的錯誤,而他還把錯誤當成偶發的失誤般含笑道歉,她寧願被摸不著頭緒卻已預報過的斜雨淋濕,雨和風直率卻禮貌多了。

大街上終於看到計程車,人行道上的她趕忙揮手,快車道上的司機急轉方向盤插到慢車道,還好後面並無機車,不過駛來的水花滑升了一公尺高,讓她忍不住先退了兩步,等到水穩波平才靠前收傘上車。

一路司機愜意的在車道上奔馳,左轉右閃著被吹倒的行道樹,卻也不放慢腳步,彷彿颱風天城市就是他的賽車場,任他極速狂飆炫著技。她不太適應這樣的速度,一向是慢火細燉的個性,才會把自己煲成一碗不見米粒的稠粥,精華都在裡面,卻老被人嫌吃不飽。本欲開口要司機慢點,但一看車前的電子時鐘已經遲了,只好作罷。好在擋風玻璃上撲落的雨滴暫緩了她的著急,人在模糊的時候總會更加小心翼翼。

狂奔的雨點覆蓋住了整臺車,唯一可識的只有前車尾巴閃現的雙黃燈,在車裡和世界隔絕,她覺得很超現實,用手塗了塗起霧的窗框,雨流卻還是讓人辨不清方向。

到了。司機的一句呼喚才把她拉回原地,她掏了跳錶上的兩百圓給對方,年節都有加乘收費了,為什麼颱風天不用,難道犧牲和親友團聚的時間比較寶貴,對生命有威脅的出勤卻不值得嘉獎?她總是會為這種瑣事在心裡打抱不平。

百貨公司裡完全感受不到颱風的氣息,亂竄的孩童,坐輪椅的老人,拿著型錄穿著熱褲夾腳拖的年輕女孩,颱風天的意義似乎和偷閒畫上了等號,這難得偷到的日子,豈有乖乖待在家裡看電視上網過得和平常一樣日子的道理,彷彿不出門就是愧對了這一天。

她當然不是那種玩樂的心態,被滿電梯人潮擠在角落時,她都在想中南部的農損這次不知道嚴不嚴重,山區的土石是否鬆動,那邊的居民撤離了沒有,即使離開了電視機她還是會掛念那些新聞中滿目瘡痍的地區。

她必須多為自己著想,別人常常這樣勸她,所以她現在才會出現在這裡,身上半濕不乾,踏著滑腳的高跟鞋,奔到十二樓的義式餐廳,去見一個她說不上有任何感覺的男人。

她向櫃檯詢問是否有訂位,櫃檯引導她到一張兩人座的窗邊位置,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雨絲下的市區正被烏雲壟罩,但暴風圈看不出來,十二樓的高樓感受不到風的撼動。

等了半小時,她才想到要打電話,擔心對方在來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電話才一接通,她聽見一個類似宿醉後的癱軟聲音,跟純粹從夢中被吵醒不同。

他完全沒有試圖振作,她聽見他說,妳去了嗎,我還以為颱風天約會自動取消。妳還在等?現在已經過了午休時間,我要是上班也不會過去。

他果然沒說對不起,她唯一的想法,她不記得聽過他說過或打出過這三個字。

本來就沒要他請客,他不來,她獨自午餐,把高跟鞋脫了,脫離溼答答的窒悶。

***

第三次約會,她在他的床上,斜看著床半邊散放的遊戲盒子和沒有標題的銀色光碟,一疊整齊的白色內衣是她上次來過時摺的,她有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習慣,只要看到零亂的衣服就忍不住動手摺好,高中時和朋友逛街,朋友拿一件丟一件,她就跟在後面耐心的摺,逛街不會沒事做,還因此被誤認為店員好幾次。

當他的手伸進她的雪紡上衣中揉搓時,她在GQ的旁邊發現一本上面有股票關鍵字的書,她拼湊著對男人的一點了解,希望等會兒能夠多問一點關於他的事。對她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讓步,當她知道自己必須讓男人得寸進尺才能換得多一點關於他們的資訊時,她在自我保護之餘也懂得敞開胸前的鈕釦,三個月對很多人來說已經夠久了,對她這個已經三十七歲的女人來說,很多人三個月就閃婚了,跟一個聊了三個月的男人上床已經是很婉約了。

他爬上了床,她希望他爬到她身上時能夠不那麼放縱,跳舞時女生也要懂得衡量力道才不會真的全部都靠男生支撐,她希望他把做愛當作舞蹈,他們要互相合作才能跳得盡興。上回,她只覺得自己是颱風過後被巨木壓垮的無辜路人,他似乎把她當作軟墊,毫不掩飾的就把全部的自己拋擲給她,也沒看她有多大的力氣接不接得住他的負重。

草率的前戲結束,他試圖更進一步,她卻提醒他忘記了保險套。沒想到他突然大笑,「妳放心,妳有能力出事我絕對負責。」

出,很動態,她彷彿看見自己的陰部蹦了東西出來,跟電視上貓熊媽媽一擠,一個粉色肉團便掉到地上一樣生動。

可惜在那之前,她必須被穿透,任由身體像塊麻糬被反覆搗弄,會更有韌性,卻更不能任性。

她突然想到某首詩,「一粒骰子在夜的空碗裡,企圖轉出第七面。」
a turning die,會不會她也正在死亡?

位置上坐著的人她全都不認識,那些人看起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即使他們都捨棄了西裝試圖把自己打扮的休閒雅痞,但沒挺的胸膛,沒立的衣領,讓他們看起來像沒澆水的盆栽。

她坐在男人的身邊,長桌布下兩隻腳緊緊併攏,深怕鬆懈一分鐘已經擺好的模特便會自己出走。選了能順手的燉飯,一根湯匙就可以輕鬆撈起。

餐後去洗手間補妝,鮮艷的紅唇不是為了吻,是為了再度暈開一天的煩悶。勉強打理好自己,刻意放慢腳步,簾後的她聽到男人們無聊的調侃,她這種女人已經到了死巴著男人不放的年紀,她也不生氣,耳朵裡自動重組成「巴死你們這種男人」。落座時她開心的笑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

他和其他的女人一起,他傳給她兩人赤裸上身的合照。

那女人的胸部上面有個刺青,好美,她想要放大看清楚,始終模糊。

她依舊跟他約會,卻總想起那個刺青,不發一語。

男人的表情毫無虧欠,抽起煙。

他主動提起結婚,日期已經看好,大聘小聘不重要,婚後住她貸款的房子,嫁妝要豐富點才配得上她的地位。她的地位,她的地,多了一個人來佔位。她需要的很少,大賣場買的熊寶寶挪開就夠了。

一群已婚的好友幫她辦告別單身派對,包廂的燈全部打開,向服務生要熱水沖泡奶粉,音量調小避免吵到剛睡著的嬰兒,小孩穿著鞋把沙發當彈簧床跳躍,她的裙子被踩髒,只能笑笑挪個座位。

應景的結婚歌曲不用在此刻聽,淚海的旋律一下,吃著薯條、牛肉麵的眾人抬頭,不看他們,此刻她只想傷心到底。

「向著你淚水的海,多少人去了,帶著一把湯匙。」

婚禮的那天,婚紗穿過了好像沒什麼稀奇,她有點想換回她的牛仔褲。進場的時候,她看到那個胸部,坐在大學同學的位置,旁邊還帶著她的老公和孩子。

骰子不再轉了,卻也沒有立定。

她憶起颱風的那天,計程車玻璃上的水流。「妳去了嗎?」他在電話裡那樣問,她知道要怎麼回答他了,踢掉高跟鞋,等他進來的時候她就要告訴他。

「我也去了,去做一條魚。」



*本文引用兩首詩
陳黎《小宇宙現代俳句二百首》編號14
姚風〈魚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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